“筍幹吧，其實筍幹就是春筍曬去水分，只要又沾了水，就還是春筍吶。”

柳雲笙的聲音今天不知怎的有些嘶啞，直起身子上下欣賞了一下自己的作品，還是不太滿意，月兒本身的唇色就是嫩粉色，胭脂塗上去反倒會顯得浮誇，索性就用原本的幹凈顏色。

“你這頭發啊，太長太密了。”柳雲笙拿起妝臺上的小胡桃木梳，把月兒的頭發分成了幾縷搭在自己的腕上。

“還頭一次有人說我頭發不好看呢。”

這也的確是實話，月兒的頭發從小就是濃密纖長的，如上好的墨釉般泛著淡淡的光澤，加上月兒習慣用茉莉花水洗頭，茉莉花水雖價廉但清香雅致，月兒的長發及腰披散下來時，便如一片墨色瀑布般，程昴最喜歡這種軟軟的發梢放在手心中的觸感。

“你知道這世上第一個盤發髻的女人是因為什麽嗎？”

“為什麽。”

“就是因為頭發太少了啊。”

不過認識了幾日，月兒和柳雲笙已經是能開玩笑的交情了。

柳雲笙這個人，也許是擔驚受怕的日子過得太久了，待人從來都親疏有度，之前以為月兒是宮中的娘娘，便低眉順眼地行禮，知道月兒對程昴的真情實意，便用自己與皇帝的故事去打動月兒。

到了後來月兒要為程昴選一個不會招人非議的官職時，柳雲笙從墨孑那裏聽得了月兒的聰慧，便安靜如寒蟬，陪著月兒在藏書閣內翻找管制名冊不去叨擾她，默默地做一些掌燈找書這樣的事情，因為柳雲笙目的很明顯，他只是要替皇帝表明一個立場而已。

柳雲笙算是謙謙君子，可心思也有女子的細膩，這樣的一個人，若是成了朋友，應該是不錯的選擇，可柳雲笙還是把自己藏在築好的一層心墻裏，有著恰好的疏離感。

雲綺沏好了茶回來，只見柳公子的雙手像是會變戲法一般，月姐姐的頭發在柳公子的手裏輕輕捋了幾下，便是一個精致大方的發髻，沒有用雲綺挑的金玉之類的發釵，而是佩上幾柄珍珠做成的珠花，半顯半藏地掩在烏黑的發絲中間，有幾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韻味。

等柳雲笙把月兒的另一半眉黛補好，鏡中的人簡直成了另一個人的樣子。

一襲紅衣與眼尾落下的一點紅影遙相呼應，艷而不妖，更添了幾分異域風情，像是畫中的西域飛天女子一般，長發半梳半落，既有款款的雍容，也有利落的輕稚。

“月姐姐真好看，柳公子您可真厲害。”

雲綺這才想起來手裏提著茶壺一直沒有放下，連忙跪下往案臺上的茶杯中滿滿斟了兩杯。

“過獎了，改日我若是得空，也可以幫你梳妝。”柳雲笙坐下品了一口清茶，被滾燙的茶水灼到了舌尖，不禁輕皺起了眉，但很快便愉悅地舒展開來，沒有讓月兒察覺。

“謝謝柳公子，奴婢還沒見過手這麽巧的男子呢。”

柳雲笙執著茶杯的手頓時僵停在了空氣裏，雲綺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，自顧自地興奮著，柳雲笙的表情也沒有絲毫的變化，依然淺笑著，放下了手中的茶杯，從袖中掏出一個圓圓的小盒子。

“我聽太醫說你被程昴的姐姐抓傷了，我給你帶了這個覆痕膏，比白藥的效果好些，我在行宮時有一次被姑姑打了幾藤條，用這個幾日就好了。”

“那多謝你了。”月兒接過來打開一看，裏面黑褐色的膏體帶著濃烈的中藥苦氣。

“應該的，記得傷口好了也繼續再塗幾日才不會留疤，對了，這幾日程昴應該很累吧，墨孑好像丟給他不少差事。”

“還好，”月兒想了想，“衡山的春谷祭已經辦完了，有往年的例子在也不費什麽力氣，下月就是一年一次的鄉試，有各地的父母官照應著，雖然瑣碎了些，但是也有頭緒，把那幾個想要走後門靠著自家權勢入選的人篩出去就好了，也不難辦。”

“那就好，鄉試是一年中最麻煩也是最要緊的事，有你們在，墨孑他就不用再落得一堆結黨營私的人了。”

柳雲笙剛要再問些什麽，程昴卻回來了，一進門差點沒認出柳雲笙對面坐著的人是月兒。

“我的天，這是誰家的仙女兒啊，怎麽飛到這兒來了。”

程昴一撩袍子坐了下來，伸手拿過月兒的杯子就仰頭喝了一大口，被燙的嗆在嗓子裏直咳嗽。

“你呀……我剛要告訴你燙……”

月兒連忙擡手給程昴順著後背，又氣又心疼。

“沒事兒沒事兒，雲笙你今天來幹嘛呀。”

“沒什麽，我聽說月兒受傷了，來給她送些藥膏，順便問問你最近有沒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。”

“這樣啊，”程昴低頭看了一眼桌上的藥盒，“最近沒什麽大事兒，春谷祭我找了兩個不睦已久的監察禦史去辦，他們倆吵著吵著就把禮部侍郎那點貪汙的事兒都抖出來了，皇上已經下旨隨便安了個罪名把他倆發配嶺南了，新的禮部侍郎人選是個苦出身的狀元，由皇帝一手提點必定會對皇帝忠心耿耿，禮部尚書應該是個清官，我沒看到他有什麽動作，倒是戶部尚書有點問題，鄉試的名單改了四五次，加上去的都是富貴人家的孩子，最差的也是鄉紳家的，我打算這幾日仔細查一查。”

“那便最好了，若不是有你們在，這些事情墨孑他肯定是無從得知了。”

“這是哪裏的話，最後如果沒有皇上的旨意追責他們，我查到了也沒有什麽用啊。”

程昴端起茶杯覺得沒那麽燙了，又喝了一口，伸手摟過一旁的月兒，揪了揪頭發上的小珠花。

“這是你幫我家月兒捯飭的？”

“什麽叫捯飭啊，”月兒一記粉拳錘在程昴胸口，“怎麽了，不好看嗎。”

“好看啊，我家月兒畫個大花貓臉兒都好看。”

小咪一聽見有人叫它，喵喵地跳上了桌子，柳雲笙剛要伸手去抱，卻劇烈地咳了幾聲，掏出手帕捂住了嘴。

“怎麽了雲笙？”

“沒事，我從小就這樣，碰不得貓毛。”

可月兒明明看見那手帕的一角，有一絲血。

莫非……

雲笙察覺到了月兒眼中的異樣， 皺著眉輕輕搖了搖頭，眼神幾近懇求。

小咪左右看看並沒有人理它只顧著這只陌生的兩腳獸，就舔舔爪子又喵喵地跳了下去。

見雲笙不想讓程昴看出來，月兒只好岔開了話題，“午飯留下一起吃吧雲笙，正好嘗嘗我做的平菇炒筍片。”

“不了，墨孑說要我過去一起用午膳，下次吧，我也一直想嘗嘗你的手藝呢。”

“那好，那我就不留你了。”

等柳雲笙走了，程昴這才懶洋洋地躺了下來，“你說雲笙這個人啊，碰不得貓還要抱小咪，真是不會照顧自己，”程昴並沒有看出雲笙的異樣，枕在月兒的腿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，“可困死我了，大早上把我叫過去談什麽征稅，這個稅那個稅越說我越想睡。”

“正好，皇上叫你跟著管征稅的事，不就是讓你有了查戶部尚書的捷徑嗎。”

“原來皇上是這個意思啊。”程昴才反應過來其中的深意，一個激靈坐了起來。

“還是夫人你聰明啊。”程昴剛想揉揉月兒的小腦袋，結果發現月兒發髻中戴了好多這樣的珠花，怕弄亂了就只好把手放了下來。

“餓不餓呀，我去給你做午飯吶？”月兒擡手捏捏程昴俊挺的鼻子，探身親了一下。

“沒聽剛才雲笙說嘛，這叫午膳。”程昴又開始故作嚴肅地鬧，從身後抱住月兒的腰兩只腳不好好走路偏要蹭在地上一步一步地挪。

“好好好，您午膳除了平菇炒筍片還想吃什麽呀。”

“還想吃月兒呀~”程昴彎下腰下巴抵在月兒肩上，輕輕咬了一下月兒軟軟的耳垂。

“我的月兒怎麽這兒好呢~又聰明又手巧~我上輩子是蓋了多少座廟，才遇見月兒這麽好的媳婦啊~”

“別鬧！去更衣吃飯！”

“嗻~”

冷宮的最角落，是一片連邢審嬤嬤都不敢踏足的低矮屋檐，春天明明已經到了，還是一片陰冷陰冷的蕭瑟，宮裏的寒鴉都聚集在這裏，吵吵嚷嚷的叫聲聽上去就格外地瘆人。

開門的是個年邁的太監，牙都掉的只剩一顆，對門外的人嘿嘿一笑，“公子這是懷念故人了？”

門外的人披著一件黑色的連帽長披風，將整個人都牢牢包裹住了，並沒有應聲徑直進了門，門又關上了，一點聲音都沒有。

屋內的光線格外陰暗，兩個破破爛爛的窗戶也被木板定住了，只投進一絲絲光芒。

聽見腳步聲，屋裏響起幾聲嘩啦啦的水聲，還有鐵鏈撞擊的聲音。

“是不是……老身大限之期要到了……”

“嬤嬤開什麽玩笑，好久不見，不和雲笙敘敘舊嗎？”

柳雲笙將頭上扣著的帽子掀了下去，嘴角的笑邪魅而詭異，眼神閃著冷冽的寒光，早就沒了平日裏的溫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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